不负相思(二十五)「北堂墨染×元淳」
刺痛锥心,如迅速凝结的冰,转瞬又犹烈火焚灼,将信马由缰的思绪逼停。
北堂墨染慢慢从腰间摸出一只皮囊,开了塞子,往嘴里猛灌几口。
他虽尽力强忍,若无其事一般,还是立刻引起了元淳注意。
“你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,大概是……酒瘾犯了。”
北堂墨染面不改色,对她微笑,丝毫不像掩藏了心事。
元淳生出几许狐疑。
“你会有酒瘾,我怎么不知道?”
“我的事你未必知道。”
见他不肯多说,元淳只好将疑虑暗暗放在心里,一声轻叹。
“酒多伤身,少喝些吧。”
忍不住的叮咛,与上次对她的关心如出一辙,而今反倒用来规劝他自己。
听出话语之中夹带的忧虑,北堂墨染立刻宽慰道:“酒能祛寒活血,消愁解忧,偶尔喝一些不见得是坏事……”
他一向很有分寸,元淳又觉自己的关心多余,于是道了别,转身离开。
未走几步,北堂墨染又闪身跟了上来。
“走了这么远的路,一定饿了,时辰尚早,吃过再回去吧。”
“不了,还有事等我,你也早些回去……”
“淳儿。”
拦下去路的瞬间,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在北堂墨染心头浮沉。
“有些关于南宫幻的事,我想你应该知道,边吃边谈,不会耽误太久。”
元淳明显犹豫了,答应的勉强。
北堂墨染分明不愿任何人横在他们中间,可如今竟需以南宫幻为名,才能留住元淳,悲喜交集间不由黯然神伤。
他并不知道,元淳留下并非好奇南宫幻之事。
她留下还是为他。
听闻他添了饮酒的习惯,总觉有些不妥。
白日心不在焉,又刻意避忌,未曾过多留意北堂墨染。此时独处之下,才读出那言笑间遮掩的惫色,似透露出憔悴。
回忆当日他病中未愈,便得冷语寒心,不告而别,后又牢狱牵连,受穆云等诸事烦扰,面色不好也是寻常。
她怨怪自己我行我素,只纠结于自己的心意,却未替北堂墨染多加着想。
即便此时此刻,北堂墨染的眼中还是她。
“怎么不动筷,不合胃口?本想着你会爱吃这里的菜,要不要换个地方?”
菜色丰富有余,样样精致,对她饮食习惯与好恶的掌握细致入微。
这便是北堂墨染对人好的方式,事无巨细,呵护备至,清晰又明白。
这样一个人,值得最完整的爱,最完美的伴侣……可他偏偏遇见的是她。
她不替自己可惜,却为他遇人不淑惋惜。
一顿饭了无兴致,无滋无味。
其间北堂墨染没有提及南宫幻,元淳也好似遗忘了般,并未主动问起。
不论对北堂墨染,还是于她自身,提到南宫幻,总不免煞风景。
从抱夜楼出来,有星有月的天渐渐垂落,阴霾笼罩大地,沉闷压抑。
无车亦无轿,两人漫步而行,并肩相随,彼此极少言语。
有时言语过于喧嚣,反而听不见心声。
北堂墨染的心已完全静了下来,他很清楚,她还是她,就算不在他身边,她依旧是那个令他倾心的她。
他一向自信,偏偏情爱一事,百转千回,花明柳暗,不觉之下失了平日气定神闲的从容风度。
街上路人形色匆匆,不消片刻,风云变色,二人为雨所阻,躲在一处闲廊下避雨。
仲夏雨势之急不容小觑,不曾因夜行人的心意偃旗息鼓,反而电闪雷鸣,愈演愈烈。
元淳站在檐下盯着滂沱的雨幕发呆,北堂墨染则在角落坐下来,胸口一疼,不由自主拿出酒囊。
动作娴熟,习惯成自然,酒一入喉,激起闷咳一片。
元淳心不在焉,欲言又止。
她不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否必要,加之不愿过多表达关切之情,故而面带纠结之色。北堂墨染看在眼中,却有所误解,缓缓呼出一口气。
“他恨我,理所应当。”
语出突兀,元淳被毫无预兆的拉入了南宫幻的故事里。
“七年前,南宫世家谋反,全族被诛,罪魁祸首是我。”
元淳当下觉得奇怪,沉吟道:“谋逆乃是大罪,放眼古今,四海内外皆是成王败寇,何来罪魁祸首一说?难道另有隐情?”
北堂墨染叹了口气。
“昔日皇兄病逝不久,受他所托,为激励鞭策幼主,我故作野心勃勃之态。南宫世家世代掌兵,因功高盖主在先帝一代备受打压,早生异念。他们打算趁幼主孱弱,起兵谋反,令推新君……于是找上了我。”
结果无疑自取灭亡,不必多说。
“处斩当天,法场血流成河,惨不忍睹,监斩之人也是我。”
“所以他恨你入骨……”
“不止于此,我与南宫幻本连熟稔都算不上,与我相交甚深的是南宫世家的嫡子,南宫幻的哥哥南宫玉。”
南宫幻与南宫世家并非血亲,而是抱养。听闻当年他尚在襁褓,被抛于山野,是其兄南宫玉恳求之下,捡下一命……二人兄弟感情甚笃,非同一般。
“你可知南宫玉是怎样死法?我带兵围剿,他宁死不降。我挨了他一剑,而他则万箭穿心,坠入悬崖,尸骨无存。我本有机会放他一条活路,可是……我没有。”
所以不管南宫幻如何挑衅,他始终被动。
因为愧疚。
他可以教训南宫幻,却终究拿他没有办法。
“南宫玉临终前,托我照拂于他,我没能做到。”
他有能力去做,却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去做,这种痛更加刻骨铭心。
南宫世家一灭,作为苟且活下来的人,因事发之时游历在外,又是养子身份,故而波及不深,只落得发配边塞,直至几年前新帝亲政,大赦天下……
“这些不是什么秘密,可我不敢告诉你,怕你觉得我冷血。”
换作从前也许会,而今的元淳却见惯这些权力争斗,再生不出什么感慨,只是心中替北堂墨染不值。
她轻轻叹息,柔声安慰。
“自古忠义难全,恶人总要有人充当。纵然不是你,结果也不见得改变,这些年你一定在自责。”
“自责有何用,如果有用,这世上便不会有憾事了。”
这是北堂墨染一生之憾,说来虽平淡,背后字字锥心蚀骨。
“南宫幻定是想不开,一直伺机向你报复……”
“他对我怎样我并不在乎,到底是我亏欠了他,我担心的是你。”
“我不明白,他几次三番在我身上做文章,难道只因你我关系比旁人亲近些?”
北堂墨染眼神暗暗一恸,似是想到了什么,阴霾扫过,又很快积淀消散。
“他不见得不在别人身上下功夫,只要你懂得提防就好……还是一样的话,有我在,不必怕。”
“我没什么可怕的,不过恐怕他迟早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……”
北堂墨染温文而笑。
“该来的总会来,与其你我在这里担心来担心去,倒不如真如他所言,早些一刀杀了他干脆。”
元淳也不禁浅浅一笑。
因为她知道北堂墨染不会。
南宫幻同样看准了这一点,有恃无恐,肆无忌惮的寻衅。
话题始于南宫幻,又因他而止。
雨未歇。
北堂墨染恍惚忆起上个雨夜,大约这时辰,陪他等雨的也是元淳。
那日他心如刀绞,时至此刻也未好上半分。
透过雨幕外飘摇的纸灯笼,元淳忽然发现,斜对不远便是宸王府。
府邸近在咫尺,北堂墨染却像不曾察觉,不过想与她多些时间相处。
甚至比不上光明正大的友情,即便自诩胸怀坦荡,他们的时光也多半是从矛盾的缝隙中偷出来的,短暂珍贵。
困住北堂墨染的是元淳,困住元淳的是她自己。
雨意来得急,去的也干脆,待至完全停息也不过转瞬之间。
北堂墨染没有动,元淳也没有动。
他们好似各自陷于情感的窘境,无力挣脱。
许久,北堂墨染才道:“你离开也有一段日子了,想不想回去看看?”
一切如旧,在她离开之后这里便被尘封了。
窗台桌椅干净如新,不见一丝灰尘,桌上的花开得很好,可见有人日日打扫照料的痕迹。
见到元淳,桃夭竟忍不住掉下泪来。
“好端端的,姑娘为什么要走,还以为再也见到不到您了……”
“不会,她以后会常回来。”
北堂墨染替元淳回答,桃夭随即泣而转喜。
“王爷说的是,奴婢去备茶。”
见她欢欣的小跑出去,元淳若有所思。
“青冥呢,好像没有见到他。”
“怎么问起他?”
“他一向很能帮得上你,我觉得他和桃夭在一起很好。”
“哦,想替他们做媒?”
这件事她几乎抛之脑后,如今见到桃夭,猛然生了记挂,于是旧事重提。
“当然还要遵从他们自己的心意,这世上两情相悦是很难得的,希望二人能珍惜彼此,有情人终成眷属。”
不离不弃,生死相随,恩爱不疑,白头偕老。
这些幸福与她无关,却化成一种美好的希冀。她无缘得到的,总会有人实现。
北堂墨染没有明确答复,而是选择跳过这个话题,从一旁的梳妆台上拿过一个小小锦盒。
“这个……给你。”
元淳瞧着眼生,接下打开。
盒内躺着一枝玉钗,触手生凉,玉质温润,滋养极好,明显是旧物。
“秦姑姑过世前特意要我代为转交,一直没有机会……”
不经意的忐忑,北堂墨染不确定元淳是否肯接受。
元淳看过,将玉钗放回,轻轻合上盖子,顺手放回了桌上,没有说什么。
总算未直接回绝,北堂墨染显然松了口气,眼神些许欣喜。
元淳却高兴不起来,她很明白,这不是给她的,而是给宸王妃预备的。
她没有资格。
她未点破,只因她知道北堂墨染是明白的。
可是他还是给了她。
他可以给,她却不能拿。
“淳儿,留下来吧!过去的我不会再提,只要你肯回来,照常可以去医馆帮忙,不会有人约束你,干涉你想做的事……”
夜已深沉,他再没有理由可以留住她。
今夜的他仿佛很是不安,或许是受了南宫幻的刺激,又或许近来身体不适令他的情感也变得脆弱,他隐隐感到与元淳的关系很难以现状维系太久。
元淳清楚他的心意。
喜欢一个人,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。
她不能回应,却狠不下心,舍不得伤他,于是演变成一种充满负罪的纵容,藕断丝连,患得患失。
心血是热的,可是现实却冰冷残酷。
指甲嵌入掌心,带着钝感的疼痛,她一字一句道:“如果穆云知道让她不安的人就是我,你认为她会愿意我留在这里吗?”
不,不管何时何地,她都不会再愿意见到她,元淳笃定。
即便知道北堂墨染不想听,她还是要说出来。
北堂墨染不肯罢休,走近她面前,用一种很坚决的语气追问,“我不想知道她的想法,我只是问你肯不肯。”
“不肯。”
“为什么?怕我纠缠你?怕穆云为难你?还是……”
其实她最害怕的,是直面自己对北堂墨染的感情。
“就当是介意吧,总之,我不会再回来。”
“我不知道原来你很在意别人的看法。”
“穆云不是别人,很快她将是你的妻子,别忘记你说过的话。”
与其说在意她,不如说……她是在意他。
北堂墨染可以感觉的到,却又无法不为元淳的坚决而失落,心情难以言喻。
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透明而无形的墙,他只能远远看见她的心,却触碰不到。
他突然发狂般的想知道原因,想知道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到底是什么,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……
对于元淳,他从不勉强,所以只能用自己的办法。
远在千里之外,他只希望这次的消息不会来得太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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